鸢尾

六

*

Hal很少做梦。他的睡眠总是短暂又香甜，好像只是在为了他白天的探险和旅程做准备，让他能带着一万分的精力去冒险和观察，去思考和决策。

可这一次的梦境十分绵长。

可能因为他睡得太久了。

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脸上的责难和母亲的爱怜，他的弟弟们嫉妒不明的眼神。他见到了小酒馆里他三教九流的酒肉朋友们，那声称自己是名声在外的绿林大盗的荒唐家伙。见到了比武场上别的家族和他多少有些亲缘关系的继承人，挥动着长矛呼喝着冲过来。见到了法国国王苍白的胡子，听到了他一字一酌略带颤音的语调，他握着羽毛笔签下了投降书。当然他也梦到了Eric。独自一人坐在酒馆喝酒的Eric。在所有的人都在吹嘘自己的侠盗事迹或者是如何从巫师手下逃生的时候，只有他安静地坐在酒馆的一角从自己的酒囊里喝酒。只有他的匕首上有着刚刚干涸的血液。

好奇的王子上去买了酒给那个陌生大个子。猎人将酒灌进自己的酒囊，起身就走。

伦敦很大，猎人中意的酒馆却不多。

于是Hal又一次遇到了他。

Hal为他买酒，猎人对这少年王子的美酒从不拒绝。

然后Hal引诱了他，在他自己完全搞明白引诱这个词的意义之前。他跟着猎人去森林里见识真正的狩猎，见识除了刀斧之下的功夫，森林里藏着的各种秘密。

Hal在梦境中抬起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捏着猎人的贴身匕首。那一把匕首样式是最简单不过的，乍看起来和任何一把普通士兵的生铁短刀没有任何区别，好像就是约克郡哪个小镇子的村头打铁匠打出的刺刀一样。

可他在Hal手里不一样。它有灵气，它曾在魔法森林从最恶毒的野兽的獠牙下救过Eric的性命，于是Hal固执地认为它也会在战斗中保护他。

梦境中他迷迷糊糊地放下右手，用手中的匕首切开案桌上的苹果。对，那只鲜美多汁的苹果是之前那步履轻盈的侍从刚刚送进帐中的。他说这是士兵从法国的老夫手中买来的，据说是她从神秘的森林中的果树上亲手采摘下来的。

他还记得那汁水的味道，沁甜如初夏里爱人的初吻。

Hal的梦境结束于那个甜蜜的吻，他在他悠长的梦境中隐约听到了哀婉的音乐和悲凉的钟声，隐秘的哭泣和轻语，而他在梦境中，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直到他觉得他的喉咙被什么塞住，他抓住自己的脖子猛地咳嗽起来。一块冰冷腥甜的东西从他的喉管里被咳出来，依稀还能看清楚那是一块苹果。

Hal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窒息一般使劲地吸气，等他吸了几大口气他才慢慢听清旁边的声音来。

“Hal！众神在上！我的Hal！”

Eric抱着他，而他浑身都湿透了，水珠和着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和背脊往下流，Eric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皱着额头，水顺着他的发尾滴下来。他蓝色的眼睛里蕴含着Hal很难读懂的感情，可他能读懂他眼眶里几乎就要流出的液体。

Eric似乎还不完全确定，伸出手指搭上Hal的脖子试图去感觉起死回生的国王的脉搏。Eric紧紧将Hal抱在自己怀中，他的体温让Hal安心。

”别死，Hal。别再离开。“

这是Hal所听过的，不善言辞的Eric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他仍然四肢无力，任凭Eric将他抱在怀中。他的下巴搁在Eric的肩膀上，他看到在他们身边飞舞私语的几只精灵，他们拍打着透明的翅膀甚至大胆地凑近来看王子浅蓝色的眼睛。

Hal认出来周围紫色的藤条和绿色的鸟儿，山涧里流水潺潺，一匹银白的独角兽远远地走过来，它甩了甩鬃毛上沾上的水珠，然后转头扬起蹄子朝远处奔去了。

他带着最贵重的宝石项链和戒指，只有在皇家最盛大的礼仪上才会拿出的珠宝，他的耳蜗里响起了教堂里被诵念的悼词，和Eric在他耳边的请语，事实一片片拼凑起来，在起死回生的国王的眼前。

”Eric，我必须找到那女巫报仇。“

Eric扶着他站起来，”不用了。“ 猎人的斧子不见了一把，那一把斧子正插在魔法森林里住着的女巫的头颅上。她接受了法国人的酬金对国王施下了最古老的诅咒。即使他能复活，他也永远无法离开这座森林。

Hal抬手摸了摸Eric的脸，慢慢抚平他眼角和额上的皱纹，然后在飞舞的精灵面前将Eric的脖子拉下来。

他们的嘴唇相互触碰，Hal的手指和唇间都还有些冰凉，于是Eric急切地想让它们变得温热。他的左手托着Hal的腰，右手插进他卷曲的金发之中。

湿漉漉的两人拥吻在一起，魔法森林里爱人的亲吻比最高的洋槐树上的蜂蜜还要甜美。

*

大雨滂沱。

Donald开着自己的那辆二手车在高速上行驶。雨刷擦着挡风板发出吱吱的恼人声音，可哪怕让雨刷停下片刻，倾盆而下的雨水就会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辆大卡车从他的身边开过，溅起的一大滩水击打在他的车窗上甚至让这辆小小的轿车往旁边退了几寸。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地放着信贷广告，买房也好，减肥也好，或者是再教育的项目对他来说此刻都是一样的。因为Donald没有在听。

他离开猎人的脑海的时刻，嘴唇上还能感受到国王那带着死亡的气息却无比挚诚的亲吻。

那一瞬间他从猎人的脑海里脱离了出来，他的双腿不再站在大地上，他向上飞起来，就好像湖泊中的木板一样慢慢浮上水面。

他看到拥在一起的Hal和Eric。

他看到他们头顶的一大片蓝色的树丛。

他看到他们身边的山涧和悬崖，看到正在往远方跑去的独角兽，看到整个魔法森林四周的结界，看到笼罩在白色的悲哀中的伦敦城，看到海峡对岸的法王对着兰开斯特家族的征服者的讣告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不停地往上飞，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回到了在美国的房间。

房间里和平常一样一团糟。

“Lester？”

他怀着一线希望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公寓里空无一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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